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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顾】琢磨

       小长庚千里寻父记~



  楼兰边境往东南几十里有个客栈,相传此处本来是一处枯死的胡杨林,自古丝路入口打通后才慢慢积攒了人气儿,成了往来客商的歇脚地。平时在里面喝酒吃肉的大都是些高鼻杏眼的楼兰人,偶尔有驻守丝路的将士过来打几两酒,买些烤好的骆驼肉。这天下午,一楼厅里已经坐了三两桌人,说着叽里呱啦的吐火罗语,老板在柜台上百无聊赖,初春的天还有些凉,脚下的毡炉里火正旺,烤得他昏昏欲睡。突然从外面刮进一阵冷风,老板抬头一看,是个汉人青年,着一身旧锦袍,但脸上疲色也难掩非凡的气度。

  老板早年间走南闯北,知道有些贵人喜欢微服私访来体察民情,如今这大漠里突然进来一个长身玉立的公子,因此虽不能确定来人身份,也不敢轻易怠慢,便慌忙迎上去。

  长庚自江南北上,又随钟蝉游历四方,出潼关后几度辗转终于到了这里,这才再一次感受到大梁真是疆域辽阔,从鱼米江南到黄沙戈壁,水路换马再骑骆驼,硬生生在大半个国土内溜达了了一遍。虽说全境的人都知道有安定侯顾昀守着西北,但这茫茫数万里边境线,顾昀上次寄家信还说自己在向大宛国王讨要良马,如今一晃两月有余,再找人谈何容易,到了轮台一带,才听都护府的人说安定侯半月前已经前往古丝路,着手筹备西域各国与大梁通商一事了,于是又匆匆赶来。长庚并未把自己当个金贵的王爷,加上行踪不定,顾昀先前派的亲卫不时就被甩掉,因此出行一切从简。此时立春已过,但满眼风沙肆虐,未见一点春意,只有心上的那一个人,才在迢迢远路中连起了万千思念。

  老板端上一碗热酒,长庚灌了几口下去,方才觉得自己从这塞外的料峭春寒里活过来,更加觉得在关外才加件冬衣的顾昀不是凡人,而像个活牲口了。此时夜幕将至,西边天空中已零星显现几颗星子,长庚赶了一天路,又听说离古丝路入口还有数十里,于是就在客栈歇下,明天再上路。

  第二天一早,长庚和几个卖酒的楼兰商人一起出发,领头的会说些不太流利的汉话,见长庚孤身一人,便与他攀谈起来。长庚有心想了解这些西域商人,随口扯了个谎:“在下家里存有些皮货,听说这通商口岸打开,便替家中父兄做个先遣官,看看这往来人流如何,多少添几分做生意的底气。我看几位大哥对这一带很是熟悉,想必是常来常往的,还要有诸位劳路上照拂了。”

  听罢,楼兰商人豪爽大笑,“你们大梁的将领顾昀,是我们楼兰人的朋友,我们楼兰人愿意和朋友做生意。”

  长庚知道有顾昀久居西北,必定对诸国有所震慑,但并未想到,这种震慑并不是一昧地用精兵重甲推过去,而是用另外一种堪称温和的方式,守护着荒凉大漠里的一条长路,利好几方百姓。

  到达古丝路入口已是日暮,长庚原以为只会有些零散的来往客商,没想到在几里之外就能看到点点灯火,再走近些,更是要比北疆雁回城热闹不少。长庚在关口和楼兰商人告别,发现西域商人要想和大梁做生意,须得有各国签发好的文碟,标明货物品类和数量,货物也得经过玄铁营检查。丝路上每五十里设一岗,由途径各国属军值岗,玄铁营早晚巡防。

  长庚正看着这一派繁华景象出神,突然听见一阵马蹄声,在转头的一刹那,他的心突然开始不可遏制地狂跳起来。

  为首的正是顾昀,他好像又瘦了些,泛着冷光的轻甲映出夕阳和近处的灯火,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显得他脸色更白。只是浓墨重彩般的短短一瞬,骑兵队便远去了,长庚的四肢百骸却仿佛点了穴一般,怔怔地愣在原地,通商条款、换防安排都繁琐得紧,此外还要留心四方异动,大事小事都要顾昀操心,经年累月地消磨着他,而自己还有几年就加冠,却仍无所成。长庚心如乱麻,这些年来先后跟着了然和钟蝉游走,总觉得体察各地民情算是好事一桩,可顾昀的脚步却好像越来越远,快得让他追赶不及了。社稷安定和国计民生不能只是一纸空谈,担子更不能只压在一个安定侯的身上,而自己,也绝不能躲在小义父身后,捞一个闲散王爷当,满腔相思空燃了数月,便被长庚泼了一盆冷水,寂寂地熄了。

  长庚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钟蝉,也是再这样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

  老将军年逾花甲,几十年的征战刻就一身风霜不催的傲骨,见到这个在朝野上不起眼的四殿下,脸上并未起多少波澜,只是依例行礼,“老臣见过雁北王。”

  按理说,能称得上中流砥柱的大梁武将长庚也见过不少。只是顾昀可恶得很,在长庚跟前正经样一炷香都没有就烟消云散了,沈易数年如一日地有操不完的心,啰嗦劲又压过他将军的威严,所以一见钟蝉,长庚才发觉眼前这位老将军完全符合自己少年时心里对护国长城的想象。

  钟蝉话少,除了把骑射功夫倾囊相授给长庚之外,并不像顾昀那样没正形的亲切,而是更像一位要求颇高的严师。老将军慧眼如炬,数些天相处下来,知道眼前这位殿下并不只想做只拘在笼中的金丝雀,只是雏鹰臂力还不强健,没办法翱翔九天,须得好好地练上一练,便在一天晨课后,提出要带长庚去一趟附近的琢明山。

  对于这次突如其来的游览,钟蝉没说缘由,长庚也没有细问,山上薄雾环绕,景致看得并不分明,只是人身处其中,倒不知晨昏几何了。

  山路险峻,地势又高,等长庚随钟老将军一起登上山顶已是黄昏,雾气尽散,夕阳不遗余力地射出金色的光芒,远处群山层叠,林海泛起波浪。

  看到眼前浩渺天地,长庚突然体会到一点豁达的滋味,经年累月的梦魇使得他眉宇间总有淡淡的阴翳,显出一股与少年心性不符的成熟。如今在这群山之巅,可以远眺广阔的大地,山下良田万顷,民舍星罗棋布,缕缕炊烟随风直上,绘就了一幅烟火人间图,直直刻进长庚心里。

  巨大的夕阳缓缓落下,血红色取代了明亮的金色,长庚突然想到了远在西北的顾昀,玄铁营里看到的落日,会比这里更加震撼几分吧。他又想起东海蛟祸,想起胡格尔阴毒的诅咒,明白大梁江山绝非看上去这么安稳,周围的虎狼正伺机而动,玄铁营和安定侯威名在外不假,可是怎么能指望着全靠顾昀在前拼搏一劳永逸呢?

  钟蝉看到他脸上神情变换,明白长庚心里必有所感,于是开口道,“殿下聪慧,可知这琢明山名字的由来?”

  长庚一时理不清心里纷乱的思绪,“还请老师指教。”

  钟蝉少有地露出笑意,“美玉虽好,但也要加以琢磨,此谓艰难玉成。”说罢拍了拍长庚的肩,山风阵阵,肩上的大手温暖有力,长庚不知想到了什么,再抬起头时,只是目光灼灼地望着西沉的太阳。

  大漠里的残阳和琢明山上的落日重叠起来,长庚定了定神,看到先前扬起的尘烟已经消散,远处的玄铁营帐在暮色下落成小小的阴影,安静地守卫着身后的万里灯火。

  月色茫茫,战旗猎猎作响,两代将军所求不过家国安康,为此几乎投了毕生心血进去,长庚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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